说他是最后一个电影大师,是有道理的


盛昊阳

阿巴斯创作的最后一部剧情长片是2012年的《如沐爱河》,生前公映的最后一部短片则是2013年为致敬威尼斯国际电影节70周年拍摄,不到两分钟长度的《重启未来》。

但是,即使不经过动态处理,我们照样可以注意到三位猎人的佝偻背影看似疲惫不堪,猎犬们也步履沉重,只有一位猎人背负着猎物,这是一幅不注入具体事件但内在叙事极为丰富的画作,正符合阿巴斯宣称自己拍电影不讲故事,全从视觉图像出发的本质。

《24格》片名中的「Frames」并非单指画面,指的是将画幅限定于固定区域内的画框,阿巴斯曾说过:「我注意到我们经常忽视面前的事物,除非它被置于一个框架内。」这也正是画家尼古拉斯·普桑对其赞助人的要求,「一旦你收到画作,我希望你用画框装饰它。

阿巴斯

因为画框可让你从不同角度看画时做到目光专注,不被其他相邻事物分散注意力」。在面对一幅图画时,首先是需要看,但又不仅仅是看,而是聚精会神地思量,为此必须隔开观者与画面的距离。

《雪中猎人》的构图视角不是参与者随意的平视,也不是神明高高在上的睨视,视点略高于水平线,仿佛鸟瞰,彰显着其他观察者的存在,在《24格》的画面片段中,画面中也几乎不见人类的实体,又处处感到人类的踪迹。

《24格》

以《雪中猎人》为素材库,原画中的狗、鸟雀、牛群、雪景和树木等元素进行排列组合,在不同画面中间歇出现:车窗缓缓摇下,远处是野马在雪中耳鬓厮磨;小鹿在风雪交集的林间草地上无助地觅食,背后是幽冥如黑洞的森林深处;被栏杆和柱子精确切割成前中后三部分的画面,四根柱子上分别站立着四只海鸥,随鸟群腾飞而起,余下一只从远处归来的落单者……

巴赞以客观性区分绘画与摄影:「作为摄影机的眼睛的一组透镜代替了人的眼睛,在原物体与它的再现物之间只有另一个实物发生作用,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。外部世界的影像第一次按照严格的决定论自动生成,不用人加以干预,参与创作。」

《24格》却以不符合自然的图像不断提醒观众你所观看的绝非真实,亦非纯属虚构,众所周知,荷兰的平均海拔仅有2米,尼德兰的乡间根本没有山谷景观,《雪中猎人》这幅画中的远处山脉来自画家游览过的阿尔卑斯山,和勃鲁盖尔一样,阿巴斯精心构建了每一个场景,其中有各种假象,但画面中的情感和体验是真实的。

勃鲁盖尔的油画《雪中猎人》(1565)

《24格》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为阿巴斯的遗作,无论是否刻意,片中的死亡意象多不胜数,处处是乌鸦的鸣叫、暗沉的阴天、淫雨霏霏和令人窒息的黑白雪景。

阿巴斯是个悲观主义者,《何处是我朋友的家》的结尾,阿穆德还是没有成功找到同桌的家,归还作业本,最后一个镜头中惊鸿一瞥的雏菊又让人心头一暖。

《何处是我朋友的家》

类似的段落也发生在《橄榄树下的情人》中,侯赛因对导演大谈对未来和爱情的展望,导演笑笑,不置可否,拿出烟点燃,也发生在《生生长流》中,失去了妹妹和三个外甥的灾民忙着架设天线,因为要看四年一次的世界杯。

《生生长流》

《24格》的第24格画面是困极的女人趴在桌上沉沉睡去,电脑正播放经典黑白片《黄金时代》(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)的最后一幕,特蕾莎·怀特和达纳安德鲁斯在屏幕上深情拥吻,背景乐是韦伯创作的《Love Never Dies》,这个仅仅数秒的吻被拉长到4分钟的长度,最后不得不打出结束字幕。

即使用镜头捕捉到瞬间,用剪辑和拼贴延宕一个瞬间的可能性,时间不会就此停滞不前,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已经离世的阿巴斯那宽容体恤的目光。

「一代过去,一代又来,地却永远长存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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